国王的钱与权,英法两国形似神不似的专制发展
小炒注:专制是个烧钱的技术活。
请先阅读上篇:国王的钱与权,英法两国形似神不似的专制诞生
这几天有个大新闻:英国正式脱欧了。欧盟内部对此反应最激烈的就是法国。英法虽然一衣带水,但在近代史发展上是云泥之别,几百年的差异发展使得两国从来都是面和心不和,俗话说,不是一家人就不进一家门。
表面上看,两国都经历了“罗马帝国-封建割据-君主专制-资产阶级革命-民主社会”相同的演变历程。但事实上,两国历史从16世纪的君主专制开始分叉,呈现差异化的进化路径,他们的资产阶级革命和民主体制也是明显不同。
在历史课本里,介绍16世纪英国和法国的历史,都离不开“专制”二字。在百度百科里,称16世纪是英国君主专制的黄金时期和法国君主专制的奠定时期。
但是,两国的专制有着本质的不同,可以说是面子相同里子不同。我们就从这里开始,一窥两国的重大差别。
我们的分析,依然从财政和社会结构这两把钥匙着手。
到15世纪末,英法两国国王的常规收入,除了传统的王室领地收入外,都实现了开源。但两国的增收途径有着本质的不同。
法国的增收以人头税为主,人头税是直接税,以国民的财产为计税依据。英格兰的增收主要靠关税,关税是间接税,以进出口的交易额为计税依据。
二者有什么区别呢?区别太大了。假设直接税和间接税的税率都是10%,一个人有100块钱,那么直接税(人头税)就直接是10块;间接税呢,只有当这个人花钱时才能征收,他花60块钱买鞋子,间接税就是6块,剩下的40块是不计税的。关税只是间接税的一种,只有当这个人花60块搞进出口贸易,才能征税6块。如果这个人不搞国际贸易,这100块无论是全留着还是用来买国内商品了,都不用缴纳关税。
所以,听明白了吧,二者的税基差距十分明显。
再说说课税对象。法国的人头税主要向弱势的第三等级征收,贵族是免税的;关税的征收对象是搞国际贸易的商人,在英格兰算是富人或准富人。在《国王的钱与权,英法两国形似神不似的专制诞生》我说过,向富人征税是很难的,这些商人可以通过走私、贿赂等一系列方法逃税,而穷人只能老老实实地纳税。
所以,二者的税收流失差别也十分明显。
这种财政体系的差距,再加上英格兰本就比法国落后得多,决定了一个结果:英法两国财政收入的天壤之别。到15世纪末,法国财政收入超过400万里弗尔,而英格兰才10-15万英镑,只有法国的一点零头。(1里弗尔=1英镑)
这就决定了法国的专制王权,走在英格兰的前面。
但是,两国的财政都处于拮据状态:法国战争开支庞大,英格兰收入太小。扩充财政收入,始终是两国扩大王权的最核心命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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法国的地方差别法国在15世纪末初步统一了全国,但地方差别依然较大。这也很正常,存续了上千年的封建割据,这种牢固的地方主义不是半个世纪的统一战争就能解决的。
法国财政分为直属财政省和三级会议省。直属财政省是传统的王室领地,直接税的征收始于这些地区,应税比例就较高。三级会议省依然享有较大的赋税特权,国王征税需要与地方的三级会议协商税收额度,常常免征或少征直接税。
法国这种财政体系的最成功之处就在于,国王已经可以向地方摊派税赋,尽管额度有限,但极大充实了国王的财政实力,国王远超地方诸侯的财政实力,使得专制王权成为可能。
它的最大问题就在于三级会议省的财政独立性。国王与三级会议省之间是一种包税制关系,三级会议省向国王缴纳固定税赋后,这些地方依然实行“本地收、本地支”的独立财政体系,没有进入中央国库。
而在这些三级会议省内部,不同的省份,差别也较大。
以1484年的直接税分配为例。直属财政省占比55%左右,在三级会议省中,勃艮第面积最大,税收只占比8%;北部的诺曼底和东南沿海的朗格多克,面积和人口相当,但诺曼底占24%,朗格多克占12%,只有前者的一半。西北沿海的布列塔尼则免征。
国王以牺牲财税自主权的代价,换取地方统治阶级和民众的合作,才造就这种地方的财政多样性。这是国王的一种暂时妥协。
剩下的问题,就是继续扩大财政收入,王权逐步向地方渗透,这就要交给时间了。后面再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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英格兰的财政自理能力都铎王朝刚建时,英格兰国王的财政收入在10-15万英镑之间,王室领地和关税各占1/3左右。
这点钱,甭说打造军队和官僚体系了,连和平时期的王室正常开支都难以维持,更别说发动战争了。因此,都铎王朝的国王们,都极力挣脱中世纪的财税束缚,扩充财政收入。
为什么英格兰国王就不能像法国那样向全国摊派税赋呢?这里面的关键原因就在于英格兰的战争压力很小。南面处于英吉利海峡的保护下,北部是人口稀少、经济原始的苏格兰,基本没有外来入侵的风险。只有它打别人,别人很少来打它。
没有战争的威胁,国王就没有借口强行征税,国王没有多余的钱,也就不能建立自己的武装。所以,国王一直没有自己的常备军,也就没有能力强迫地方缴税。因此,与法国建立常备军不同,英格兰国王只能实行雇佣军。
常备军与雇佣军的关键不同在于,常备军的军费每年都要,而雇佣军在打完仗就可以解散了,二者对国家财政能力的考验差别很大,对国王的忠诚度更是悬殊。
岛国的这种地缘环境,有利于割据和宪制,不利于专制。
财政收入的巨大差别,决定了英格兰国王只能向对岸的法国投去羡慕的目光。整个16世纪,英格兰国王们都致力于追求财政独立性,摆脱议会束缚。
征收议会特别税的最佳借口就是战争了,既能维护国家安全,满足国内的愿望,也能通过多报数将一部分特别税中饱私囊。但议会成员都是精明的富人,能够跟国王讨价还价,严格限制特别税的税额。
1485-1509年,共获得28万英镑,相当于每年仅增收1.1万英镑,与全国实际财富严重背离。1511-1514年的第一次对法战争,耗费90万英镑,征收28万英镑的特别税;1522-1523年的第二次对法战争,耗费50万英镑,征收16万英镑的特别税。特别税仅能满足战争开支的1/3。
1525年,为筹借军费,亨利八世向全国征收1/5的财产税,遭到议会强烈反对,只得放弃,还落了个“财政讹诈”的口实。1529年,亨利八世将税率降到1/6,除了招致“破坏法律与自由”的恶名,一无所获。
法律是谁的法律?自由是谁的自由?绕开服务对象谈法制与自由,是没有意义的。
还是上篇提到的问题,向富人征税终究是行不通的。
无法通过议会扩充实力,但英格兰国王并没有放弃,继续寻找其他开源的方法,试图突破议会限制。
关于基督教,我已在《冲破中世纪的三驾马车(下)—宗教改革》已讲述。基督教形成了一套教区-教省、主教-大主教-教皇这样完整而有效的教会体系,独立于世俗政权之外。它的财政也是独立的,收入直接进教会,与政府是两条线。
教会的收入有两种:1、首年俸,主教们要将第一年的俸禄交给教会,作为任职批准的条件;2、什一税,广大信徒们每年上缴自己年收入的1/10,是教会收入的主要来源。
在英法两国,几乎所有的平民都是基督教徒,教会占据全国1/5-1/3的土地。由此可见,教会是多么富裕,一点也不比政府差。
在中世纪,教权与王权是一种相互制约、相互依靠的二元关系。资产阶级的兴起,打破了这种平衡,资产阶级支持王权和国家统一。地理大发现后,资产阶级快速发展,教会的巨额财产和地位衰落,使之成为国王垂涎欲滴的攫取对象。
1515年弗朗索瓦一世继任法国国王,由于意大利战争花费巨大,法国财政吃紧,而此时的对手哈布斯堡,依靠南美的金银,坐享其成,财政始终有保障。
弗朗索瓦一世的第一件事就是财政开源。
1516年,他强迫罗马教皇签订《波伦亚宗教协定》,国王掌握主教任命权,什一税归国王,首年俸归教会。教会的绝大部分收入进入国库,国王财政实力得到较大的增强,得以继续征战意大利。
意大利战争期间,英格兰国王亨利八世(1509-1547在位)趁机攻击法国,试图夺回原有的大陆领地,但英格兰国王的财政实力,根本就无力发动战争,议会的特别税也远远不能满足战争的需要。
战争还使得关税开始减少,到了16世纪30年代,亨利八世遭遇严重的财政困难。与法国一样,英格兰将目光瞄向了教会。
1534年,在资产阶级下议院的极力支持、以及封建贵族上议院的默许下,议会通过了《至尊法案》,将首年俸和什一税全部收归国王,没收教会土地,英格兰与罗马教廷就此断绝联系。
亨利八世不仅无偿得到了年均2.5万英镑的教会收入,还通过出租和出售教会土地,获得了年均13万英镑的收入。
凭此一项,国王常规收入立刻增加一倍,达到25-30万英镑,效果立竿见影。
而失去财政来源的英国教会,彻底被君权所控制。这就是所谓的英国宗教改革,实际上是国王的一场财政改革,与中国封建王朝的灭佛是一样的性质。
读到这里,细心的读者就会发现,同样是缺钱,但法国并没有像英格兰对待教会那般决绝,而是选择保留了教会的土地和一部分收入。原因就在财政里。
法国财政收入基数大,教会收入是锦上添花;但英格兰收入小,教会收入是雪中送炭。法国税收靠平民的直接税,英格兰是不直接依赖于平民的间接税。因此,法国没必要去冒民众信仰危机、国家动荡的风险,英格兰则是见钱眼开、饥不择食,顾不了那么多了,其代价就是全国骚乱不断,这就是玛丽在1553年恢复天主教的渊源。
教会的收入,缓解了英法两国的财政紧张,这样一笔横财,不能解决财政的根本问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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法国之恶僵持不下的意大利战争考验着法国财政。1523年,政府收入515万,政府开支538万,出现财政赤字。扩充财政收入势在必行。
国王弗朗索瓦一世首先想到财政体系的改革。将地方收入都集中送往中央国库,由政府统一进行划拨,建立集中支付的集权财政体制。理想很美好,现实很骨感,三级会议省根本就不配合这项改革。步子迈得太大,改革推行不下去。
为了握紧地方的钱袋子,既然正面刚不行,那就从侧面迂回包抄:
1、设立一个专门机构,负责公开出售官职。买官的人,可以得到各种特权,包括免税。这个卖官收入相当于教会的首年俸。
2、与大资产阶级签订征收间接税的包税合同,包税人先将规定的税额付给国王,再征税,超出部分就是油水。这就是包税制。
卖官鬻爵和包税制一看就是臭名昭著的敛财方法,被称为“法国之恶”。但对于当时的法国而言,这很有效,既可以增加财政收入,也可以创造一批依赖于王权的官僚。弗朗索瓦一世靠这两种方法向地方渗透,成为法国专制的奠基人。此后250多年,法国的财政体系和政治体系也不过是逐步完善他的制度而已。
与中国建立科举制的文官体系不同,法国这种短平快的专制方式无疑低劣得多,历来被我们所不齿和极力防备。论专制成熟度,大中华独占一级。
弗朗索瓦以此将全国最富有的资产阶级收编为我所用,资产阶级无疑比封建贵族好驾驭得多。法国财政收入随之节节升高,1549年为660万里弗尔,1559年1200万,卖官收入和包税制的真正威力,要等到17世纪和18世纪,下篇再表。
法国的社会结构也迎来明显变化:
1、法国资产阶级纷纷成为官人和包税人,获得各种特权和政治地位,此后他们不再专心发展商业,而是想着怎样剥削平民,躺着挣钱。这就是法国的资产阶级贵族化,与英格兰刚好相反。
2、平民成为牺牲品。一方面官人和包税人借助行政力量,从平民身上疯狂榨取财富。另一方面随着免税的人越来越多,税收负担落在了最弱势的平民头上。平民的税负陡增。
社会则分成泾渭分明的等级:国王-免税阶级-平民。免税阶级也是分裂的:封建贵族和资产阶级的对立,他们唯一的共识是搜刮平民。这种尖锐的阶级对立爆发,法国大革命的种子就此埋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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英格兰货币贬值+借钱不还1534年后,亨利八世的常规收入达到25万英镑左右,但在军事开支面前就显得微薄了。1543-1546的军事开支就已经是320万英镑,而议会特别税才46万英镑,加上教会批准的13万英镑教士补助金,以及国王的常规收入,军事开支的缺口依然大得很。
国王被逼无奈,就想到了货币贬值,通过在货币中掺假,快速获取通货膨胀收入。亨利八世就曾一次性获得36万英镑的收入。亨利八世之后的爱德华六世,屡试不爽,年均能从货币贬值中获利40万英镑。
货币贬值也成为国王的“靠山”。
在“紧急情况”下,国王还进行举债,包括国内借款和外债,但是基本不还。亨利八世在1522年和1529年分别借款26万和32万,然后议会都免除了国王的债务;玛丽女王借款10万,从没还过;1544-1566共借款184万,大部分没还。举债,成为国王变相的财政收入,实质还是议会的特别税,最终还得靠议会偿还。
到16世纪中叶,在英格兰的全口径收入中,常规收入、货币贬值、借债、议会特别税四分天下,也就是说,议会特别税占收入的权重为1/4左右。英格兰国王通过这一系列的财政开源方法,力图降低对议会特别税的依赖,增强自身的财政自理能力,结果就是王权的逐渐增大。
其最大问题在于,货币贬值、借债、议会特别税都是临时性的、不可持续的,无法每年实现收入,有可能今年陡增,明年陡降,这就导致英格兰财政收入的稳定性较差。法国无论是直接税,还是卖官收入,都是每年有收入,从而使政府收入有稳定的现金流。
从这里我们就能看出,英格兰的专制缺乏独立性。国王财政的“任性”,建立在议会对国王的容忍上。在《冲破中世纪的三驾马车(上)—从吸血鬼做起》提到过,在这个时期,贵族和商人阶级双方势力达到了不相上下的地步,从而都对国王形成了一定的依赖,这种专制是不稳定的、流于表面的。
“君主专制发生在一个过渡时期,那时旧封建等级趋于衰亡,中世纪市民等级正在形成现代资产阶级,斗争的任何一方尚朱压倒另一方。”
——马克思
英格兰的财政体系,决定了国王非常依赖于下议院资产阶级的支持,否则英格兰立马回到中世纪的封建割据,这与法国资产阶级依赖王权截然相反。国王与资产阶级的联盟,使得资产阶级取得了与贵族分庭抗礼的政治地位,这就是英格兰与法国在社会结构的关键区别,而两国的平民都处于悲惨地位:法国重税,英格兰圈地运动。
在上篇我提过,英格兰农业薄弱,先天依赖商业。一旦商业发展带来资产阶级的迅速扩大,势力平衡被打破,国家便朝着资产阶级有利的方向发展,这就是英格兰很早爆发资产阶级革命的动因。
16世纪50年代,英法两国都发生了宗教分裂,这在《冲破中世纪的三驾马车(下)—宗教改革》已经讲过。为解决内乱,法国和英格兰分别在1561年和1563年召开了宗教会议。但结局截然相反,法国调解失败,进入内战;英格兰和平解决,国家继续发展,详见《意识形态的对抗,西欧各国不均衡发展的开端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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海盗抢钱16世纪英法两国不同的财政体系,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国家发展路径的不同,从中我们也能看到17世纪法国专制和英国宪政演化的内在原因。
法国的全民税收与英格兰的税源受限,使得法国国王能实行家长式作风的统治,而英格兰国王始终摆脱不了议会的束缚,这就决定了法国的专制是货真价实的,而都铎王朝所谓的专制只是个半吊子。当法国在17世纪向专制高歌猛进时,英格兰的专制努力折戟沉沙。